如果历史是进步的,在一个崭新的、越来越包容、越来越开放的新世界中,文化是否依然要受政治裹挟?音乐是否需要音乐家的立场才能被表达?
当俄罗斯音乐家被欧洲乐团辞退;当俄罗斯的音乐不再成为某些音乐厅的上演曲目;当活跃在美国和欧洲舞台的音乐家们纷纷在社交媒体上以各种图片和文字形式,向世界表态,而这些又不仅仅呐喊一句“世界和平”,他们似乎必须谴责一方、声援另一方,才可以证明所谓的“正确”,他们的音乐才可以光彩依旧。
如果音乐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言,那希望仅仅是因为它美丽,而不是其它什么原因。
当病毒肆虐,战争异起,希望总有一些东西是人类共有,且不被褪色的。
回望20世纪30年代的苏联
1936年1月,斯大林到剧院看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离开时一腔怒火。于是28日,《真理报》紧跟着发表《混乱而非音乐》的社论,这似乎是斯大林对肖斯塔科维奇的警告和威胁:“故弄玄虚,这样下去结果可能很糟。”
而这一年苏联的大清洗进入高潮,2000多万知识分子被处决或莫名其妙地失踪,死神的镰刀在每个人的头顶挥舞。肖斯塔科维奇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像当时许多人一样,收拾起一只手提箱。每天晚上,在电梯口提着箱子抽着烟,等待着克格勃将他带走。他后来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怀着一种有罪的感觉坐着,而事实上我没有犯任何罪。”
但他最终幸免于难,斯大林没有将他投入监狱,这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对他的统治是一种有益的装饰。“斯大林喜欢把一个人与死神面对面地放到一起,然后让这个人按着自己的旋律跳舞”,肖斯塔科维奇说。最终他选择了屈服,公开做了检讨。一年后,作为赎罪,他完成了“一个苏联艺术家对公正批评的创造性回答”的《第五交响曲》,将它献给斯大林。这部作品为他赢回了一度失去的声誉,令他正式成为苏联音乐界第一人。
1937年11月21日这天,列宁格勒的音乐厅里挤满了人:苏联社会的精华——音乐家、作家、演员、画家和所有各方各面的名人——聚集在这里,出席失宠作曲家的《第五交响曲》首演。当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时,全场沸腾,许多人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音乐;这是高电压的神经电流,”一位深为《第五交响曲》所感动的观众说。这首交响曲至今仍然是肖斯塔科维奇最受称颂的作品,并成为20世纪最流行,也是最神秘的交响曲。而这种争论一直都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和录音室里被检验或被验证。
而事实上,这部作品真的是强权的颂歌,政治压迫下的妥协吗?
肖斯塔科维奇曾经说:我认为人人都很清楚《第五交响曲》里面说的是什么事。那里面的欢欣是逼出来的,是在威胁下用棍子打着你说:“你的职责是欣喜,你的职责是欣喜。”于是你摇摇晃晃地起来,一边向前走,一边喃喃自语:“我们的职责是欣喜,我们的职责是欣喜。”
音乐的多义性帮他隐藏了这个秘密,在他一生创作的15部交响曲中,多部作品都埋藏着巨大的悲痛。与他处境近似的作协主席法捷耶夫听出了异声,他在私人日记中写道:“《第五交响曲》的终曲是无可挽回的悲剧。”
美国指挥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注意到作曲家不愿意在他的乐谱中添加可能会妥协的表情符号,并就其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和马勒传下来的交响曲原型的尊重,提出了有效的观点。
既然《第五交响曲》是贝多芬式的,那么它是否也反映和折射了那些试图解释它的人的价值观呢?“为什么我们总是需要肖斯塔科维奇的答案和解释?”伯纳德·海廷克问道,“这很棒的音乐,他的意图蕴藏在音乐中。”
反讽是对自我和灵魂的防御吗,是另一种反抗吗?
肖斯塔科维奇的生活依赖于反讽,因为反讽成为了自我和灵魂的防御;让他可以日复一日地呼吸下去。反讽让肖斯塔科维奇可以机械地模仿权力的话术;念出那些以他名义撰写的毫无意义的报告;煞有介事地痛悔书房里没有斯大林的肖像,而在半掩的门后,和妻子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被禁的笑声。
此外,肖斯塔科维奇在《第五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中,相当于描绘一个小丑在对着一具尸体咧嘴傻笑,然后换上一张严肃的面孔倾听权力的反应:“瞧,你看他快乐地死去了,肯定是因为知道革命是正义的,必然取得胜利。”而他内心部分相信,只要能依赖反讽,就能活下来。
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活在恐怖与不安之中,他时常问别人:“如果你处于我的位置,你会怎样?”在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列比亚德金上尉诗四首》中,主人公是一个可怜虫,被人像狗一样杀死,他为这个人配了充满柔情的音乐,他说:“当我们脏时爱我们,别在我们干净时爱我们。干净的时候人人都爱我们。”
我们需要一个英雄,还是一个懦夫?
布克奖获得者巴恩斯写了一本《时间的噪音》,并纪念肖斯塔科维奇诞辰110周年。巴恩斯说:我的英雄是一个懦夫,确切地说,他自认为是一个懦夫。更确切地说,他所处的境况,让他不可能不成为一个懦夫。你或我,如果处在他的境遇里,也会成为一个懦夫。
他在《时间的噪音》这本书中,探索了强权和艺术的关系:当强权政治在支配你生活的一切时,你是否会与强权做一笔交易?在放弃掉一些自由的同时,保住另一些可以创作的自由?
原来,这样的两难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