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 雍茜
如果让各位古典乐迷为心中的音乐圣地排个名,柏林一定位列前茅。这里除了久负盛名的柏林爱乐乐团,还另有6家大型交响乐团、3座著名歌剧院、两所顶尖音乐学院以及其他知名音乐团体——而这仅仅是柏林音乐文化的一部分。柏林每周大大小小的音乐会不下百场,除了专门的音乐厅外,教堂、博物馆、咖啡厅、厂房甚至私人客厅,都可以成为音乐会的发生地。在正统严肃的演出之外,了解这些深入生活角落的音乐会,可以让我们更真切地体会到这座城市多元而活跃的音乐文化。
家庭室内音乐会
如主人一般的亲切
托马斯先生举办的家庭音乐会
家庭室内音乐会(Hauskonzert),顾名思义,就是在私人住所举办的音乐会,规模虽小,却算得上是西方近代音乐会的起点。近代音乐厅兴起后,家庭音乐会的传统逐渐衰落,但它在柏林这座音乐之城依然保持活力。
与正规音乐厅不同,家庭音乐会的风格深受主人的个人气质影响。我在柏林参演过不少家庭音乐会,与其中一位叫托马斯的爷爷颇为投缘。作为退休的中学历史和德语老师,托马斯有自己的合唱团、歌剧迷俱乐部,还有已举办几十年的家庭音乐会系列。这些音乐会如他为人一般,亲切而富有文化气息。
初次去托马斯家,就被他颇具规模的书墙和唱片收藏所震撼,仿佛进入一座小小的私人博物馆。客厅里塞了两台三角琴,音乐会常用的是一台1910年代的古董贝希斯(Bechstein),整体翻修后声音颇有灵性,尤其适合演奏浪漫时期的作品。另一台则是祖传的1860年代制造的老琴,是早期钢琴(Fortepiano)与现代钢琴衔接时期的产物,有当时特有的略显沉重的触键和较低的音高。音乐会大约能容纳二十多位听众,规模虽小,讲究却必不可少。节目单、舞台(客厅)、后台(卧室)、主持人(托马斯)一应俱全。音乐家也常常在演奏前亲自介绍作品,带大家进入自己的音乐天地。好的音乐触动人心,让我们渴望交流——演出结束后的冷餐会正好提供这一机会,亦成为当晚的点睛之笔。伴着托马斯和朋友准备的美酒小菜,疲惫又兴奋的表演者与听众们边吃边聊,一抒胸中由音乐激起的万千情绪,音乐的冲击化为语言的涟漪,在房间长久回荡。
作为传统的德国知识分子,托马斯始终最爱德奥音乐。但他性格随和亲切,也同样支持音乐家带着不同寻常的项目前来“试水”。我在他家听过19世纪“被遗忘作曲家”的作品首演,意大利知名当代作曲家路易吉·诺诺(Luigi Nono)为钢琴与录音带所创作的艰深复杂的《迎面的宁静波浪》(Sofferte onde serene),还有融入钢琴、中国民乐和多媒体技术的当代作品。前来表演的多为相熟的自由音乐家、音乐学院教授和学生,他们多把托马斯家作为演出的第一站,为之后的比赛、巡演或唱片录制热身。托马斯的慷慨大方为他收获了不少音乐家朋友。他将经常来演出的音乐家朋友称为“驻场艺术家”,戏称自己的音乐会系列如同大型音乐厅一样,经历了不同的“艺术家”时代。曾经的“驻场艺术家”们离开柏林后,在旅途经过时还多会拜访托马斯,甚至加入音乐会临时助兴。
托马斯的家庭音乐会在当地音乐圈小有名气,但因为是私人住所,加上年岁已高,想要聆听音乐会基本只能通过熟人邀请。柏林像托马斯一样的家庭音乐会还有不少,许多主办人通过群发邮件的方式为订阅听众发送邀请。如果认识当地喜爱音乐的朋友,就可以很方便地得到信息,体验一场亲密无间、宾至如归的家庭音乐会。
当代沙龙音乐会
优雅世界的余响
提起传统的沙龙(salon)音乐会,眼前立刻会浮现一个画面:一位美丽睿智的女主人在华贵的私人豪宅里邀请名流显贵们齐聚一堂,欣赏音乐,畅谈艺术。往日的贵族生活早已不复存在,但人们仍保有对音乐和优雅传统的热爱。由于私家住宅空间受限,柏林的一些爱乐者另辟场地,富有创意地担任当代的“沙龙主人”。
克里斯朵夫里(Christophori)钢琴沙龙是柏林非常成功的沙龙音乐会系列。主人名叫克里斯朵夫(Christoph),本职是精神科医生,业余爱好收集和修复古钢琴。他把自己的名字与历史上制作首台钢琴的意大利琴师克里斯朵夫里(Cristophori)结合,建立沙龙,由此开始这个自2005年至今的音乐会系列。
克里斯朵夫里沙龙最初沿袭了主人的爱好,以古钢琴作为特色。它位于东柏林发展相对落后的威恩德林(Wedding)区,由一个大仓库改建而成,周围还保持着工业区的基本样貌。进入仓库大门,就好像立刻穿越回曾经的古钢琴世界,墙上堆满拆卸闲置的琴板和各种零件,经克里斯朵夫修复完成的普雷耶(Pleyel)、埃拉德(Erard)等名琴则有机会在舞台上焕发新生。
与富有贵族气的传统沙龙不同,克里斯朵夫里钢琴沙龙的风格平易近人,只需在网站提前预约,就可以在演出当天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演出时,音乐家从入口附近的后台穿过整个听众席来到仓库另一头的舞台,接受听众近在咫尺的热情欢迎。沙龙音乐会创办初期,听众只需预约就可免费入场,在结束离场时自愿捐款。而在演出间隙,音乐家与听众还可以一同在吧台自取免费酒水,小憩闲聊,仿佛重现一两百年前传统沙龙中舒适惬意的交流场面。这种松弛而别致的风格吸引了很多听众,其中还有不少年轻人,这在欧洲古典乐迷老龄化严重的大环境下颇为不易。在柏林漫长的夏夜,与好友相约,在音乐和清凉饮品的陪伴下共度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可谓人生一大乐事。
克里斯朵夫里代表了柏林沙龙音乐会的基本共性:它们往往由个人或民间协会主办,大约容纳数十到上百听众,多以捐款作为主要收入。成功的沙龙拥有一定的固定听众群,在2020年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纪念时,诸多爱乐者还合作举办了颇具规模的民间贝多芬音乐节。在如今疫情的环境下,克里斯朵夫里沙龙仍然保持几乎每天一场音乐会的频率,演出者包括知名独奏家、音乐学院教授、顶尖乐团演奏家等,收入也由原先的捐款形式改为固定票价,由此可见柏林小型古典音乐会的活力。
咖啡馆音乐会
烛光中的花样年华
德国人以严谨认真闻名于世,但在他们严肃的外表下也有一颗追求浪漫的心。柏林有几家著名的爵士乐酒吧,也有演奏世界各地民间音乐的咖啡馆。烛光摇曳中,听众的心随音乐或起或伏,从平日的繁杂中脱身,让身心得到放松和宽慰。
米拉咖啡馆是一家专售有机食品的咖啡餐馆,位于西柏林传统的富人区夏洛滕堡区(Charlottenburg),周围有很多富有品味的小店。主人米拉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德国女性,像很多德国精英一样,操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热衷于地中海文化。由于主人的偏好,这里的演出以拉美系音乐为主,包括各式各样的探戈音乐和拉美民谣,也有爵士乐和美国乡村音乐。餐馆尽头的舞台配有钢琴和灯光音响设备,每到有演出的夜晚,拉上红色幕布,点亮餐桌上的蜡烛,聆听南美歌者在钢琴或吉他的伴奏下深情吟唱,欣赏来自世界各地的万种风情。
米拉学习过表演和声乐,算是半个音乐圈内人。咖啡馆音乐会虽然售票,但其实并不完全以营利为目的。店内空间分为演出售票区和普通就餐区,两者相距很近,演出当天即使在普通区也可以免费欣赏当晚的演出。由于演出票房不稳定,米拉有时会和音乐家提前谈好底薪,如果收入不理想会自掏腰包补齐,收入好的话则会另外追加。演出后,米拉会邀请音乐家和朋友在咖啡馆一同庆祝,骄傲地介绍自家餐馆美食,兴致好时开一瓶珍藏的好酒,与大家一起分享生活的喜悦。
柏林的拉美音乐和爵士乐演出都有不错的市场。米拉咖啡馆的音乐家主要来自柏林周边,但也偶有音乐家从美洲远渡重洋而来。为了支付高昂的旅费,他们会联络多处场地做系列巡演,其中既有室内音乐厅,也有像米拉一样的咖啡馆酒馆,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德国人对热情奔放的拉美文化的青睐。
柏林的音乐家多,音乐会更多。我曾问一位常来托马斯家的听众,柏林名家云集,大型演出众多,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热衷于小型音乐会。他说在音乐厅中,人们需要正襟危坐,离音乐家很远,更多的是对作品的欣赏和品鉴。而在客厅中,听众与演奏者仅一步之遥,能随着音乐家一起呼吸,感受音乐,这种近距离的交流往往使他更加着迷。
音乐不只是厅堂之上的仪式,也是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沟通。它像一条纽带,让我们在共同的体验中彼此连接、惺惺相惜。这需要合适的场地和形式,也需要执着的音乐家和支持者。当音乐深入生活的角落时,我们才更能体会音乐的完整之美。也许将来在我们居住的城市,我们也能像柏林人一样,在凉爽的夏夜或冬日的暖阳约上朋友,说: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去听一场有意思的音乐会吧?
上一篇: 卡门的世界